采桑子·誰翻樂府凄涼曲
清代 - 納蘭性德
誰翻樂府凄涼曲?
風也蕭蕭,
雨也蕭蕭,
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
醒也無聊,
醉也無聊,
夢也何曾到謝橋。
采桑子·誰翻樂府凄涼曲詩詞賞析
至喜歡《采桑子》的靈動婉轉,就算撇開詞,單是“采桑子”三個字就有煙雨江南的清新和嫵媚,能夠讓人嗅見春意。
“采?!迸c“采蓮”是屬于江南的兩首田園曲,采桑由春天開始至夏季結束,采蓮由夏季開始。交相綿延。江南的蠶坊,驚蟄的時候被春雷震醒,立即就有烏黑的幼蠶用小嘴咬破繭的韌膜,大片蠕動在嫩綠的桑葉上,徹夜進食。徹夜發(fā)出沙沙的嚼食聲,一時耳錯會以為如窗外下雨。三月采桑的季節(jié),在鄉(xiāng)下,會看見采桑女子攜籃挎筐,在雨后的桑園里采摘桑葉。常見有膽大幼童盤踞在樹上,摘下滿襟的桑葚,吃得滿嘴烏青。歡欣愉悅。桑樹雖叫人想起衣食的艱難,卻顯蘊勞作的豐美。
花間、北宋以來,詞譜“采桑子”上下片的第三句,原不必重疊上句。自從李清照“添字采桑子”創(chuàng)出疊句的變體,令人驚艷之后,后世不少詞人也摹擬李清照的形式,將原本不須疊句的上下片第三句重疊前句。節(jié)拍復沓,如此可增添舒徐動聽的效果與情韻。小令也有折復疊嶂的效果——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余情。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凄清。點滴凄清,愁損離人,不慣起來聽。
——李清照《添字采桑子》
這是李清照的愁苦,因為有過“賭書消得潑茶香”的快樂日子,有過“被翻紅浪”的恩愛纏綿,后來的孤苦就更難捱。今昔對比凄苦也更強烈。容若也一樣,有過神仙美眷的日子,孑然一身的時候就格外無法忍受寂寞。這兩首《采桑子》心境肖似,在疊句的形式上,容若效易安體,而他善用尋??谡Z填詞、不事雕飾的特質,又與易安隱相呼應。
此闋《采桑子》抒思情,無一字綺詞艷語,而當中哀艷凄婉處又動人心魄,明說是“瘦盡燈花又一宵”然而憔悴零落的又何止是燈花而已?
不是不知何事縈懷抱,而是知道也無能為力。解得開的就不叫心結,放得下的又怎會今生今世意難平?容若這樣深情的男子,哀傷如雪花,漫天飛舞不加節(jié)制,悼亡之作蘇子之后有納蘭,可是容若之后誰還能做悼亡的凄涼曲?嫁了這樣的男人不要想著白頭到老,因為情深天也妒,注定要及早謝幕留愛情佳話來讓人懷念。
“樂府”本為漢代管理,祭祀、巡行、宮廷所用音樂的官署,亦稱由官署采集來的民歌為樂府。后來將一切可以入樂的詩歌均稱為樂府。容若詞中取其廣義。是誰,在夜里演奏著凄切悲涼的樂府舊曲?蕭蕭的風雨聲與之應和,長夜消磨,不知不覺紅燭燃盡,燈花如人瘦損衣帶,寸寸零落。下闋緊承上闋“瘦盡燈花又一宵”,扣住徹夜未眠,近一步訴說自己百無聊賴的心緒:“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辈恢篮问驴M繞心懷?清醒時意興闌珊;沉醉也難掩愁情。無論是清醒或是沉醉,那個人始終忘不掉。
晏小山《鷓鴣天》詞有“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的艷語,不知是何因緣,連一貫嚴謹的理學家程頤都拜倒其冶艷之下,極之贊許。容若此處更翻小山語意,發(fā)出疑問:“夢也何曾到謝橋?”縱能入夢,就真能如愿到訪謝橋,與伊人重聚嗎?相較于小山的夢魂自由不羈能踏楊花與伊人歡會的灑然,容若的孤苦凄涼斑然若現,以此句結全篇,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
我為你心思化盡,夢卻無緣,到頭竟似金童玉女的水流花謝兩無情。
小山也做采桑子——
白蓮池上當時月,今夜重圓。曲水蘭船,憶伴飛瓊看月眠。
黃花綠酒分攜后,淚濕吟箋。舊事年年,時節(jié)南湖又采蓮。
當時月下分飛處,依舊凄涼。也會思量,不道孤眠夜更長。
淚痕揾遍鴛鴦枕,重繞回廊。月上東窗,長到如今欲斷腸。
——晏幾道《采桑子》
小令在他的手里,似絕代的名伶一舞傾城??墒切∩讲煌c容若。他畢生的思憶只為自己,哀悼那不待挽留就從指間飛落的年華。
容若還有一闋“采桑子”——
撥燈書盡紅箋也,依舊無聊。玉漏迢迢,夢里寒花隔玉簫。
幾竿修竹三更雨,葉葉蕭蕭。分付秋潮,莫誤雙魚到謝橋。
——《采桑子》
表達的意境和情緒和“夢也何曾到謝橋”都很接近。只是上下闋都帶著濃濃秋意。這一闋語意周詳,雖不似前首“誰翻樂府凄涼曲?”那樣清空如話,凄涼徹骨。不過其意境蕭遠,用語精巧之處不遜前詞,如一種思情的兩種風骨,如花開兩樹,各有其好。此外,下闋中囑咐秋潮帶信到意中人居所的想象十分新奇可愛。
古時愛稱心愛女子為謝娘,因稱其居所為“謝家”、“謝家庭院”、“謝橋”等。在《飲水詞》中多有引用,蘇雪林據此考證容若的戀人姓謝,疑幻疑真。不管真假我個人都很喜歡“謝”這個姓,有欲言又止的款款情意。
詞寫得很小資,是錦衣玉食的小女子語。惟其不傷也,帶些細致做工。然而畢竟還是真情感人,不是一般的小小資所能敵。竹林清雨的感受,的確與一般樹木上落雨不一樣。
最早看到的也是記得最熟的《采桑子》還是辛棄疾的那首“天涼好個秋”。那時候“采桑子”仿佛是個被充做男兒養(yǎng)的假小子,名喚做“丑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辛棄疾《采桑子》
少年情懷被他一語道破。稼軒那樣豪氣的男人,卻這樣明慧,于世事總有通透的認識。豪語不讓人,他作起情語來一樣柔美亮烈的很,最為人傳誦是那一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也難怪,稼軒身集詞家和兵家兩種角色,一生學以致用,他是真正的領軍北上,抗擊金人,并且還頗有戰(zhàn)績。“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不比文弱書生只懂得在紙上干嚎假高潮,是有真實的生活基礎的。只可惜,他一人之力,阻不了南宋滅亡的頹勢。因此稼軒詞中也多愁,然而此愁非彼愁,可以是上達天聽追問不休,亦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壯志雄心至死不熄地追尋。
此生自斷天休問,獨倚危樓。獨倚危樓,不信人間別有愁。
君來正是眠時節(jié),君且歸休。君且歸休,說與西風一任秋。
——辛棄疾《采桑子》
稼軒這種胸襟才華的男子,偏偏生在那種頹靡灰暗的年代,或許,上天屬意他做一簇絕世煙花,對那個消薄的朝代做一點補償,就像容若。
絕色男子,亦是煙花般寂寞。
(安意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