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之四 抽思
先秦 - 屈原
心郁郁之憂思兮,獨永嘆乎增傷。
思蹇產(chǎn)之不釋兮,曼遭夜之方長。
悲秋風(fēng)之動容兮,何回極之浮浮。
數(shù)惟蓀之多怒兮,傷余心之憂憂。
愿搖起而橫奔兮,覽民尤以自鎮(zhèn)。
結(jié)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
昔君與我誠言兮,曰黃昏以為期。
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
憍吾以其美好兮,覽余以其修姱。
與余言而不信兮,蓋為余而造怒。
愿承閒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
悲夷猶而冀進(jìn)兮,心怛傷之憺憺。
茲歷情以陳辭兮,蓀詳聾而不聞。
固切人之不媚兮,眾果以我為患。
初吾所陳之耿著兮,豈至今其庸亡?
何獨樂斯之謇謇兮?愿蓀美之可光。
望三王以為像兮,指彭咸以為儀。
夫何極而不至兮,故遠(yuǎn)聞而難虧。
善不由外來兮,名不可以虛作。
孰無施而有報兮,孰不實而有獲?
少歌曰:與美人抽思兮,并日夜而無正。
憍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辭而不聽。
倡曰: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
好姱佳麗兮,牉獨處此異域。
惸煢獨而不群兮,又無良媒在其側(cè)。
道卓遠(yuǎn)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
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
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歲?
惟郢路之遼遠(yuǎn)兮,魂一夕而九逝。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與列星。
愿徑逝而未得兮,魂識路之營營。
何靈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與吾心同!
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從容。
亂曰:長瀨湍流,溯江潭兮。
狂顧南行,聊以娛心兮。
軫石崴嵬,蹇吾愿兮。
超回志度,行隱進(jìn)兮。
低徊夷猶,宿北姑兮。
煩冤瞀容,實沛徂兮。
愁嘆苦神,靈遙思兮。
路遠(yuǎn)處幽,又無行媒兮。
道思作頌,聊以自救兮。
憂心不遂,斯言誰告兮。
九章之四 抽思詩詞賞析
心里的憂愁萬分郁結(jié),
孤獨地唉聲嘆氣不斷悲傷。
思來想去怎么也不能開懷,
只恨長夜漫漫天總不亮。
秋風(fēng)一吹萬物都要蕭條,
壞人當(dāng)?shù)勒媸且黄愀?
你為什么那樣地容易急躁,
你使我心神不安呵,尊貴的香草!
想索性離開故鄉(xiāng)跑向國外,
看到人民的災(zāi)難又鎮(zhèn)定下來。
我把菲薄的衷情織成歌辭,
想呈現(xiàn)給你呀,我所敬愛。
你早先已經(jīng)給我約好,
我們在黃昏時候見面。
但你在半途又改變了,
丟掉了我去和別人纏綿。
你把你的美好向我夸耀,
你把你的長處向我矜示。
你對我說的話全不守信用,
你只是無原故地對我生氣。
想乘著你空閑自行表白,
心里害怕又不敢這樣做。
我躊躇,但我總想見你,
可憐我的心是徬徨無主。
我把這情景編成了歌辭,
但你假裝耳聾不肯傾聽。
我知道直切的人不會討好,
大家也真的當(dāng)我成眼中釘。
以前我所陳述的有憑有據(jù),
難道到現(xiàn)在便都已經(jīng)忘了?
我為什么總喜歡侃侃而談,
是希望你的光彩更加輝耀。
愿以三王五伯作為你的榜樣,
愿以彭咸作為我自己的典型。
我們一切都要做到盡善盡美,
普天下都要傳遍我們的名聲。
善行要靠自己努力,不從外來,
名聲要與實際相符,不要虛假。
哪有不給予的而能得到酬報?
哪有不種瓜的而能夠得到瓜?
小歌:
我為美人唱出我的幽情,
日日夜夜都沒人佐證。
把他的美好向我矜驕,
把我的歌辭在耳邊溜掉。
唱道:
一只鳥兒從南方飛來,
停留在漢水之北。
毛羽十分美麗,
孤單地在異鄉(xiāng)作客。
沒有一個知交,
也沒有誰介紹。
相隔既遠(yuǎn)而被人忘懷。
要自薦也沒有路道。
望著北山而流眼淚,
對著流水而自哀悼。
孟夏的夜景本來很短,
為什么長起來就像一年?
郢都的路途確是遙遠(yuǎn),
夢魂一夜要走九遍。
我不管是彎路還是捷徑,
只顧南行戴著日月與星星。
想直走但又未能,
夢魂往來多么勞頓。
為什么我的性情這樣端直,
別人的看法卻和我不同。
替我媒介的人都欠工夫,
也還不知道我的從容。
尾聲:
水淺灘長,
我溯滄浪而上。
回望南方,
聊以解慰愁腸。
怪石崎嶇,
行走不如人愿。
迂回超越,
使我進(jìn)退兩難。
遲疑不進(jìn),
落宿在這北姑。
心煩意亂,
萬事顛沛胡涂。
嘆息悲傷,
神魂飛向遠(yuǎn)處。
地偏路遠(yuǎn),
沒人代為訴苦。
調(diào)整思路,
作歌聊以自娛。
憂愁難解,
有誰可以告訴? (郭沫若譯) 1.郁郁:憂傷郁結(jié)。
2.永嘆:長嘆。增傷:加倍憂傷。
3.蹇產(chǎn):曲折。
4.曼:義同"曼曼",長的樣子。
5.回極:指風(fēng)的動態(tài)?;?回旋;極,至也。
6.數(shù)(shuo4爍)惟:屢次想到。蓀(sun1孫):一種香草,這里比喻懷王。
7.憂憂:憂愁。
8.尤:同"疣",病痛。
9.矯:舉。美人:指懷王。
10.誠言:彼此說定的話。
11.羌:句首語氣詞?;嘏?中途轉(zhuǎn)折,這里有反悔之意。
12.他志:別的主意與打算。
13.憍:通"驕"。
14.覽:炫示之意。脩姱(kua1):美好。
15.蓋:通"盍",為什么。
16.間:空隙。
17.震悼:恐懼。
18.夷猶:猶豫。冀進(jìn):希望靠攏君主。
19.怛(da2達(dá)):傷痛。憺(dan4旦)憺:言心情動蕩不安。
20.茲:此。歷:列舉。
21.詳(yang2佯):借為"佯",假裝。
22.切人:墾切、直切的人。
23.耿著:明白。
24.庸亡:庸,遂;亡,忘。
25.毒:通"獨"。藥:當(dāng)作"樂"。謇謇:忠貞之貌。
26.三五:指三王五伯(或謂三皇五帝)。
27.儀:法則。
28.敖:通"傲"。朕:我。
29.牉(pan4判):離異。
30.惸(qiong2窮):孤。
31.卓遠(yuǎn):遙遠(yuǎn)。
32.孟夏:初夏。
33.遼遠(yuǎn):遙遠(yuǎn)。
34.曾不知:竟不知。
35.徑逝:直逝,取直路走。
36.瀨(lai4賴):灘流。
37.軫(zhen3診):形容石的形狀方如車軫,奇形怪狀。崴嵬:高聳不平貌。
38.蹇:曲折。
39.瞀(mao4冒)容:亂貌。
40.沛徂:情緒急而顛沛奔走。
41.道思:且行且思。作頌:作歌。
【賞析】
題目“抽思”,取之于詩篇中“少歌”之首句(此句“抽怨”一本作“抽思”)。
對“抽思”的解釋,王逸《楚辭章句》謂:“為君陳道、拔恨意也?!敝祆洹冻o集注》認(rèn)為:“抽,拔也。思,意也。”王夫之《楚辭通釋》說:“抽,繹也。思,情也?!笔Y驥《山帶閣注楚辭》以為:“抽,拔也。抽思,猶言剖露其心思,即指上陳之耿著言?!?/p>
比較起來,似王夫之的說法較為可取,本篇所寫,乃是把蘊藏在內(nèi)心深處像亂絲般的愁情抽繹出來。
從體式上看,本篇有個與它篇不盡合一的獨特篇章結(jié)構(gòu):除篇尾有“亂辭”外(這是《九章》中多數(shù)篇所具備),還增加了“少歌”與“倡曰”兩種形式,此為它篇(如《離騷》、《九歌》及《九章》其它篇等)所罕見。所謂“少歌”,朱熹《楚辭集注》認(rèn)為乃類同于“小歌”,是詩章前部分內(nèi)容的小結(jié);所謂“倡曰”,即是“唱曰”,是詩章第二部分內(nèi)容的發(fā)端。聯(lián)系本篇整體內(nèi)容,這別具一格的“少歌”與“倡曰”至少起了兩個作用:其一,內(nèi)容結(jié)構(gòu)上的轉(zhuǎn)換,由前半部分刻畫與君不合、勸諫無望而生的憂思之情,轉(zhuǎn)向了獨處漢北時心情的描摹,“少歌”與“倡曰”在這里起了承上啟下的作用,使詩篇順理成章;其二,詩篇的結(jié)構(gòu)體式有所突破,給人耳目一新之感,避免了單一化敘述的單調(diào)與呆板,產(chǎn)生了回旋曲折的藝術(shù)效果。
全詩最大的特色,應(yīng)該是流貫全篇的纏綿深沉、細(xì)膩真切的怨憤之情,它貫穿了詩的始終,又緊扣了詩題“抽思”,并時時與之相照應(yīng)。
詩篇一開首即扣住了題目(《抽思》)——以憂傷入題,用一連串具有鮮明感情色彩的詞匯一下子將讀者引入了“憂傷”的氛圍,從而步入了詩人刻意營造的感情王國。
詩人豐富復(fù)雜的情感是隨著詩章的逐步展開而漸次委婉吐露的。詩篇先從比喻人手,描述了詩人的憂思之重猶如處于漫漫長夜之中,曲折糾纏而難以解開,由此自然聯(lián)系到了自然界——“謂秋風(fēng)起而草木變色也”(朱熹語);繼而寫到了楚懷王,由于他的多次遷怒,而使詩人倍增了憂愁,雖有一片赤誠之心,卻仍無濟(jì)于事,反而是懷王多次悔約,不能以誠待之。詩人試圖再次表白自己希冀靠攏君王,卻不料屢遭讒言,其心情自不言而喻——“震悼”、“夷猶”、“怛傷”、“憺憺”,一系列刻畫內(nèi)心痛苦詞語的運用,細(xì)致入微地表現(xiàn)了詩人的忠誠與不被理解的窘迫?!巴逡詾橄褓?,指彭咸以為儀”,“善不由外來兮,名不可以虛作”,——一番表露,既是真誠的內(nèi)心剖白,也是寄寓深邃哲理、予人啟迪的警策之句,賦予詩章以理性色彩。
“少歌”后的“倡曰”部分,敘述角度有所轉(zhuǎn)換。這部分以由南飛北的鳥兒作譬,刻畫了詩人獨處漢北時“獨而不群”、“無良媒”的處境,其時其地,詩人的憂思益增;“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兩句,令人讀之憮然。值得注意的是,詩篇至此巧妙地插進(jìn)了一段夢境的描寫,以此抒寫詩人對郢都熾烈的懷念,使讀者似乎看到詩人的夢魂由軀體飄出,在星月微光下,直向郢都飛逝,而現(xiàn)實的毀滅在空幻的夢境中得到了暫時的慰藉。這是一段極富浪漫色彩的描繪,讀者似與詩人一起,帶著憂思,追尋、飛翔……
詩篇最后部分的“亂辭”完全照應(yīng)了開頭,也照應(yīng)了詩題。詩人最終唱出的,依然是失望之辭——因為,夢幻畢竟是夢幻,現(xiàn)實終究是現(xiàn)實,處于進(jìn)退兩難之中的詩人,無法也不可能擺脫既成的困境,他唯有陷入極度矛盾之中而藉詩章以傾吐心緒,此外別無選擇?!?徐志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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