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興九首
唐代 - 杜甫
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
即遣花開深造次，便覺鶯語太丁寧。
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墻低還似家。
恰似春風(fēng)相欺得，夜來吹折數(shù)枝花。
熟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
銜泥點(diǎn)污琴書內(nèi)，更接飛蟲打著人。
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
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
腸斷春江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
顛狂柳絮隨風(fēng)去，輕薄桃花逐水流。
懶慢無堪不出村，呼兒日在掩柴門。
蒼苔濁酒林中靜，碧水春風(fēng)野外昏。
糝徑楊花鋪白氈，點(diǎn)溪荷葉疊青錢。
筍根稚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傍母眠。
舍西柔桑葉可拈，江畔細(xì)麥復(fù)纖纖。
人生幾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
隔戶楊柳弱裊裊，恰似十五女兒腰。
誰謂朝來不作意，狂風(fēng)挽斷最長條。
漫興九首詩詞賞析
其一：
[注釋]（1）漫興：隨興所至，信筆寫來。（2）芳洲：長滿花草的水中陸地。（3）癲狂：本指精神失常，引申為放蕩不羈。
[譯文]都說春江景物芳妍，而三春欲盡，怎么會不感到傷感呢？拄者拐杖漫步江頭，站在芳洲上，只看見柳絮如顛似狂，肆無忌憚地隨風(fēng)飛舞，輕薄不自重的桃花追逐流水而去。
其七：
[注釋]（1）糝[音“伸”]：谷類磨成的碎粒。（2）點(diǎn)：點(diǎn)綴。青錢：銅錢。
[譯文]飄落在小路上的楊花碎片，就像鋪開的白氈子，點(diǎn)綴在溪上的嫩荷，像青銅錢似地一個疊著一個。竹林里筍根旁才破土而出的嫩筍，還沒有人注意它們，剛剛孵出的小水鴨子，在沙灘上依偎著母鴨甜甜地睡著。
眼見客愁愁不醒， 無賴春色到江亭。
即遣花開深造次， 便教鶯語太丁寧。
這組絕句寫在杜甫寓居成都草堂的第二年，即代宗上元二年（761）。題作“漫興”，有興之所到隨手寫出之意。不求寫盡，不求寫全，也不是同一時成之。從九首詩的內(nèi)容看，當(dāng)為由春至夏相率寫出，亦有次第可尋。
杜甫草堂周圍的景色很秀麗，他在那兒的生活也比較安定。然而飽嘗亂離之苦的詩人并沒有忘記國難未除，故園難歸；盡管眼前繁花簇簇，家國的愁思還時時縈繞在心頭。《杜臆》中云：“客愁二字乃九首之綱”，這第一首正是圍繞“客愁”來寫詩人惱春的心緒?！把垡娍统畛畈恍选?，概括地說明眼下詩人正沉浸在客居愁思之中而不能自拔。“不醒”二字，刻畫出這種沉醉迷惘的心理狀態(tài)。然而春色卻不曉人情，莽莽撞僮地闖進(jìn)了詩人的眼簾。春光本來是令人愜意的，“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但是在被客愁纏繞的詩人心目中，這突然來到江亭的春色卻多么擾人心緒！你看它就在詩人的眼前匆急地催遣花開，又令鶯啼頻頻，似乎故意來作弄家國愁思綿綿中的他鄉(xiāng)游子。此時此地，如此的心緒，這般的花開鶯啼，司春的女神真是“深造次”，她的殷勤未免過于輕率了。
杜甫善于用反襯的手法，在情與景的對立之中，深化他所要表達(dá)的思想感情，加強(qiáng)詩的藝術(shù)效果。這首詩里惱春煩春的情景，就與《春望》中“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意境相仿佛。只不過一在亂中，愁思激切；一在暫安，客居惆悵。雖然抒發(fā)的感情有程度上的不同，但都是用“樂景寫哀”（王夫之《姜齋詩話》）則哀感倍生的寫法。所以詩中望江亭春色則頓覺其無賴，見花開春風(fēng)則深感其造次，聞鶯啼嫩柳則嫌其過于丁寧，這就加倍寫出了詩人的煩惱憂愁。這種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很符合生活中的實(shí)際。仇兆鰲評此詩說：“人當(dāng)適意時，春光亦若有情；人當(dāng)失意時，春色亦成無賴”。（《杜詩詳注》卷九）正是詩人充分描繪出當(dāng)時的真情實(shí)感，因而能深深打動讀者的心，引起共鳴。
(左成文)
熟知茅齋絕低小， 江上燕子故來頻。
銜泥點(diǎn)污琴書內(nèi)， 更接飛蟲打著人。
這首詩寫頻頻飛入草堂書齋里的燕子擾人的情景。首句說茅齋的極度低矮狹窄，“熟知”，乃就燕子言。連江上的燕子都非常熟悉這茅齋的低小，大概是更宜于筑巢吧！所以第二句接著說“故來頻”。燕子頻頻而來，自然要引起主人的煩惱。三、四兩句就細(xì)致地描寫了燕子在層內(nèi)的活動：筑巢銜泥點(diǎn)污了琴書不算，還要追捕飛蟲甚至碰著了人。詩人以明白如話的口語，作了細(xì)膩生動的刻畫，給人以親切逼真的實(shí)感；而且透過實(shí)感，使人聯(lián)想到這低小的茅齋，由于江燕的頻頻進(jìn)擾，使主人也難以容身了。從而寫出了草堂困居，詩人心境諸多煩擾的情態(tài)。明代王嗣奭《杜臆》就此詩云：“遠(yuǎn)客孤居，一時遭遇，多有不可人意者?！边@種不可人意，還是由客愁生發(fā)，借燕子引出禽鳥亦若欺人的感慨。
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說：“情景名為二，而實(shí)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杜甫這首詩也是善于景中含情的一例。全詩俱從茅齋江燕著筆，三、四兩句更是描寫燕子動作的景語，就在這“點(diǎn)污琴書”、“打著人”的精細(xì)描寫中，包蘊(yùn)著遠(yuǎn)客孤居的諸多煩擾和心緒不寧的神情，體物緣情，神物妙合?！安豢扇艘狻钡男那?，詩句中雖不著一字，卻全都在景物描繪中表現(xiàn)出來了。全詩富有韻味，耐人咀嚼。
(左成文)
糝徑楊花鋪白氈， 點(diǎn)溪荷葉疊青錢。
筍根雉子無人見， 沙上鳧雛傍母眠。
這一首《漫興》是寫初夏的景色。前兩句寫景，后兩句景中狀物，而景物相間相融，各得其妙。
詩中展現(xiàn)了一幅美麗的初夏風(fēng)景圖：漫天飛舞的楊花撒落在小徑上，好象鋪上了一層白氈；而溪水中片片青綠的荷葉點(diǎn)染其間，又好象層疊在水面上的圓圓青錢。詩人掉轉(zhuǎn)目光，忽然發(fā)現(xiàn)：那一只只幼雉隱伏在竹叢筍根旁邊，真不易為人所見。那岸邊沙灘上，小鳧雛們親昵地偎依在母鳧身邊安然入睡。首句中的“糝徑”，是形容楊花紛散落于路面，詞語精煉而富有形象感。第二句中的“點(diǎn)”、“疊”二詞，把荷葉在溪水中的狀態(tài)寫得十分生動傳神，使全句活了起來。后兩句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說它“微寓蕭寂憐兒之感”，我們從全詩看，“微寓蕭寂”或許有之，“憐兒”之感，則未免過于深求。
這四句詩，一句一景，字面看似乎是各自獨(dú)立的，一句詩一幅畫面；而聯(lián)系在一起，就構(gòu)成了初夏郊野的自然景觀。細(xì)致的觀察描繪，透露出作者漫步林溪間時對初夏美妙自然景物的留連欣賞的心情，閑靜之中，微寓客居異地的蕭寂之感。這四句如截取七律中間二聯(lián)，雙雙皆對，又能針腳細(xì)密，前后照應(yīng)。起兩句明寫楊花、青荷，已寓林間溪邊之意，后兩句則摹寫雉子、鳧雛，但也俱在林中沙上。前后關(guān)照，互相映襯，于散漫中渾成一體。這首詩刻畫細(xì)膩逼真，語言通俗生動，意境清新雋永，而又充滿深摯淳厚的生活情趣。
(左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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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經(jīng)營草堂，在上元之始，此詩云“手種桃李”，又云“熟知茅齋”，應(yīng)是二年春作?！抖乓堋罚号d之所到，率然而成，故云《漫興》，亦竹枝、樂府之變體也。九首逐章相承，各有次第。
眼見客愁愁不醒①，無賴春色到遼亭②。即遣花開深造次③，便教鶯語太丁寧④。
（此因旅況無聊而發(fā)為惱春之詞?！抖乓堋罚嚎统疃?，乃九首之綱。眾眼共見客愁，春色突然而至，無賴甚矣。即遣便教，所謂無賴也。深造次，過于忙迫。太丁寧，厭其繁數(shù)。人當(dāng)適意時，春光亦若有情；人當(dāng)失意時，春色亦成無賴，猶所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也。）
①《楞嚴(yán)經(jīng)》：同將眼見。②《西京雜記》：“新豐多無賴。”按：無賴本屬人，杜詩借以指物，前云“花無賴”，此云“無賴春色”是也。③《抱樸子》：“造次之接?！雹軐O綽詩：“鶯語吟修竹?！被矢χk詩：“三命丁寧。”
其二
手種桃李非無主①，野老墻低還是家。恰似春風(fēng)相欺得②，夜來吹折數(shù)枝花。
（此章借春風(fēng)以寄其牢騷，承首章花開。桃李有主，且近家園，而春風(fēng)忽然吹折，似乎造物亦欺人者。惜桃李，正自惜羇孤也。）
①陶潛詩：“桃李羅堂前。”②陸放翁云：白樂天用相字，多作入聲，如“為問長安月，如何不相離”是也。此詩亦當(dāng)從入聲讀。王元之在商州，嘗賦詩云：“兩株桃杏映籬斜，裝點(diǎn)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風(fēng)容不得，和鶯吹折數(shù)枝花?！逼渥蛹蔚v謂后二句頗與杜語相似，欲請易之。元之欣然更為詩曰：“本與樂天為后進(jìn)，敢期杜甫是前身?！弊洳粡?fù)易。
其三
熟知茅齋絕低?、?，江上燕子故來頻。銜泥點(diǎn)污琴書內(nèi)②，更接飛蟲打著人。
（此章借燕子以寓其感慨，承首章鶯語。鶯去燕來，春已半矣。污琴書，撲衣袂，即禽鳥亦若欺人者?！抖乓堋罚哼h(yuǎn)客孤居，一時遭遇，多有不可人意者，故兩章皆帶寓言。）
①熟知，就燕言。徐陵詩：“茅齋本自空?！雹诠旁姡骸般暷嗳刖??！绷河莺汀墩摃罚骸耙允肿綍?，大點(diǎn)污?！碧諠撛姡骸拔瘧言谇贂！?/p>
其四
二月已破三月來①，漸老逢春能幾回②？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③。
（此章言春不暫留，有及時行樂之意。《杜臆》：是達(dá)生語，亦是遣愁語。此下三章，皆暮春景物。）①破，殘也。沈佺期詩：“別離頻破月?！雹凇妒勒f》：張翰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p>
其五
腸斷江春欲盡頭①，杖藜徐步立芳洲②。顛狂柳絮隨風(fēng)舞③，輕薄桃花逐水流④。
（此見春光欲盡，有傲睨萬物之意。顛狂輕薄，是借人比物，亦是托物諷人，蓋年老興闌，不耐春事也。此并下二章，聲調(diào)俱諧，不用拗體。）
①鮑照詩：“行子心腸斷?！标惡笾髟姡骸按航瓡r一望。”②《莊子》：“原憲杖藜而應(yīng)門?！睍诣ピ姡骸靶觳焦逊暧??！薄冻o》：“搴芳洲之杜若?！雹邸妒勒f》：謝道韞《詠雪》詩：“不如柳絮因風(fēng)起?！雹堋段骶╇s記》：茂陵輕薄者化之。許彥周曰：世間花卉，無逾蓮花者，蓋諸花皆藉暄風(fēng)暖日，獨(dú)蓮花得意于水月，其香清涼，雖荷葉無花，亦自香也。梁江從簡為《采荷調(diào)》云：“欲持荷作柱，荷弱不勝梁。欲持荷作鏡，荷暗本無光?！贝苏Z嘲何敬從，而波及蓮荷矣。春時濃麗，無過桃柳。桃之夭夭，楊柳依依，詩人言之矣。老杜云：“顛狂柳絮隨風(fēng)舞，輕薄桃花逐水流?！辈恢壵l而波及桃花與楊柳矣。
其六
懶慢無堪不出村①，呼兒日在掩柴門②。蒼苔濁酒林中靜③，碧水春風(fēng)野外昏④。
（此是酌酒留春，有物外逍遙之意。無堪，無可人意者。林中靜，聊以自適。野外昏，聽其自擾。）
①嵇康書：“懶與慢相成?！扁仔拧洞悓④姳怼罚骸俺紝?shí)無堪?！憋禃骸坝胁豢罢咂??！雹凇秴侵尽罚簠峭踟?zé)孫綝曰：“筑第南橋，不復(fù)朝見，此為自在，無所復(fù)畏。”③謝脁詩：“蒼苔依砌上?！雹芰悍孔姡骸扒跋趟?。”《爾雅》：“野外為林?！?/p>
其七
糝徑楊花鋪白氈①，點(diǎn)溪荷葉疊青錢②。筍根雉子無人見③，沙上鳧雛傍母眠。
（此借景物以自娛，乃將夏之候也。糝字、鋪?zhàn)帧Ⅻc(diǎn)字、疊字，皆句中眼?！顿缰莞琛酚铭Q子、鳧雛，與此詩用雉子、鳧雛同義。）
①《神仙傳》：茅君大宴會，皆有青嫌帳幄，下鋪重白氈?！短茣罚禾鞂氈校{云：“燕燕飛上天，天上女兒鋪白氈?！雹凇抖蹿び洝罚哼B錢荇，荇如錢文。③趙曰：雉，性好伏，其子身小，在筍旁難見。俗本訛作稚子，遂起紛紛之說。漢饒歌有《雉子斑》?！段骶╇s記》：太液池中，鳧雛雁子，布滿充積。故以雉子、鳧雛作對。宋何承天樂府：“雉子游原澤，幼懷耿介心?！苯癜矗号f作稚子，或以為筍名，或以為竹留，或以為鼠名，或以為食筍之竹豚，鼠形而大，或以為公子宗文字稚子，皆謬說。
楊慎曰：絕句詩：一句一義，如杜詩此章，本于古詩《四時詠》。王維詩：“柳條拂地不忍折，松干梢云從更長。藤花欲暗藏猱子，柏葉初齊養(yǎng)麝香?！睔W陽公詩：“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棋散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币嗍谴梭w。
其八
舍西柔桑葉可拈①，江畔細(xì)麥復(fù)纖纖②。人生幾何春已夏③，不放香醪如蜜甜④。
（此與四章相應(yīng)，前是逢春而飲，此則遇夏而飲。桑青麥秀，言初夏農(nóng)桑之樂。）
①《詩》：“愛求柔桑?！雹诶w纖，麥穗也。③《左傳》：“俟河之清，人壽幾何?！雹堋抖乓堋罚骸跋沲?，指郫筒酒?！备敌毒瀑x》：“味蜜甜而膽苦也。”
其九
隔戶楊柳弱裊裊①，恰似十五女兒腰②。誰謂朝來不作意③，狂風(fēng)挽斷最長條④。
（此與二章相應(yīng)，折花斷柳，皆嘆所遭之不幸。自春入夏，所詠花木禽鳥，俱隨時托興者，獨(dú)柳色夏青，而仍經(jīng)摧折，故感慨終焉。）
①鮑照詩：“翾翾翩燕弄風(fēng)，裊裊柳垂腰?！雹凇冬樼鹜醺琛罚骸靶沦I五尺刀，懸著中梁柱。三日三摩挲，劇于十五女?！扁仔旁姡骸吧狭至?xì)?！雹鄢瘉碜饕?，謂柳葉鮮翠。④晉樂歌：“日和狂風(fēng)扇。”庾信詩：“河邊弱柳百丈枝，別有長條踠地垂。”李東陽《麓堂詩話》：少陵《漫興》諸絕句，有古竹枝詞意，跌宕奇古，超出詩人蹊徑。韓退之亦有之。
申涵光曰：絕句，以渾圓一氣，言外悠然為正，王龍標(biāo)其當(dāng)行也。太白亦有失之輕者，然超軼絕塵，千古獨(dú)步。惟杜詩別是一種，能重而不能輕，有鄙俚者，有板澀者，有散漫潦倒者，雖老放不可一世，終是別派，不可效也。李空同處處摹之，可謂學(xué)古之過?！扒∷拼猴L(fēng)相欺得，夜來吹折數(shù)枝花”，語尚輕便?！澳忌硗鉄o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似今小說演義中語?！凹R徑楊花鋪白氈”，則俚甚矣。
-----------仇兆鰲 《杜詩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