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
唐代 - 杜甫
不識(shí)南塘路，今知第五橋。
名園依綠水，野竹上青霄。
谷口舊相得，濠梁同見招。
平生為幽興，未惜馬蹄遙。
百頃風(fēng)潭上，千章夏木清。
卑枝低結(jié)子，接葉暗巢鶯。
鮮鯽銀絲膾，香芹碧澗羹。
翻疑柁樓底，晚飯?jiān)街行小?/p>
萬里戎王子，何年別月支？
異花開絕域，滋蔓匝清池。
漢使徒空到，神農(nóng)竟不知。
露翻兼雨打，開坼漸離披。
旁舍連高竹，疏籬帶晚花。
碾渦深沒馬，藤蔓曲藏蛇。
詞賦工無益，山林跡未賒。
盡捻書籍賣，來問爾東家。
剩水滄江破，殘山碣石開。
綠垂風(fēng)折筍，紅綻雨肥梅。
銀甲彈箏用，金魚換酒來。
興移無灑掃，隨意坐莓苔。
風(fēng)磴吹陰雪，云門吼瀑泉。
酒醒思臥簟，衣冷欲裝綿。
野老來看客，河魚不取錢。
只疑淳樸處，自有一山川。
棘樹寒云色，茵蔯春藕香。
脆添生菜美，陰益食單涼。
野鶴清晨出，山精白日藏。
石林蟠水府，百里獨(dú)蒼蒼。
憶過楊柳渚，走馬定昆池。
醉把青荷葉，狂遺白接□（上“曰”下“離”）。
刺船思郢客，解水乞吳兒。
坐對(duì)秦山晚，江湖興頗隨。
床上書連屋，階前樹拂云。
將軍不好武，稚子總能文。
醒酒微風(fēng)入，聽詩(shī)靜夜分。
絺衣掛蘿薜，涼月白紛紛。
幽意忽不愜，歸期無奈何。
出門流水住，回首白云多。
自笑燈前舞，誰憐醉後歌。
只應(yīng)與朋好，風(fēng)雨亦來過。
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詩(shī)詞賞析
【鶴注】鄭虔膺博士之命，在天寶九載。以詩(shī)中第五首考之，是公未定官時(shí)游此，當(dāng)在十一二載間。《東方朔傳》：竇太主曰：“回輿枉路，臨妾山林?！弊ⅲ骸皥@中有山，故言山林?！薄锻ㄖ尽罚荷倭暝朔ū痹?，自司馬村起，至何將軍山林而盡，其高三百尺，在杜城之東，韋曲之西，俗呼為塔陂。
不識(shí)南塘路①，今知第五橋②。名園依綠水③，野竹上青霄④。谷口舊相得⑤，濠梁同見招⑥。平生為幽興⑦，未惜馬蹄遙⑧。
（首章領(lǐng)起，乃未至而遙望之詞。上四，何氏山林。下四，陪鄭同游。自塘至橋，橋畔有園，園中有竹，層次如畫。谷口，指鄭。濠梁，指何。趙汸曰：何于鄭為舊交，因而并招及己，但以素有山林幽意，故作此游，非輕赴人招也，說得曲折微婉。《杜臆》末拈幽興，為十首之綱。）①《世說》：祖逖曰：“昨夜復(fù)南塘一游?！贝私杵渥?。【朱注】許渾詩(shī)云：“背嶺枕南塘。”意亦在韋曲左右。②《通志》：韋曲之西有華巖寺，寺西北有雁鶩坡，坡西北有第五橋。張禮《游城南記》：第五橋，在韋曲西，以姓得名。③《世說》：王子敬自會(huì)稽經(jīng)吳。顧辟疆有名園，先不識(shí)主人，徑往其家。魏文帝詩(shī)：“菱芡覆綠水?！雹芨缥嵩?shī)：“野竹交臨浦?！绷和跤?xùn)詩(shī)：“石橋通小澗，竹路上青霄?！雹莨瓤?，用鄭子真事，注見首卷。⑥《莊子》：莊子與惠子，同游壕梁之上。吳論：“園以水勝，故稱濠梁?！碧諠撛?shī)：“山澤久見招。”⑦陳子昂詩(shī)：“山深興轉(zhuǎn)幽。”⑧《盤中詩(shī)》：“何惜馬蹄歸不數(shù)。”趙汸曰：凡一題而賦數(shù)首者，須首尾布置，有起有結(jié)，每章各有主意，無繁復(fù)不倫之失，乃是家數(shù)。觀此十章，乃后五章，可見。
王嗣奭曰：山林與園亭異。依山臨水，連村落，包原隰，涵樵漁，王右丞輞川似之，非止一丘一壑之勝而已。合觀十首，分明一篇游記，有首有尾，中間或賦景，或?qū)懬?，?jīng)緯錯(cuò)綜，曲折變化，用正出奇，不可方物。
吳門顧氏曰：首章言馬蹄，四章言沒馬，八章言走馬，蓋此游有馬無舟，故舵樓疑越，刺船思郢，乃虛擬舟揖之趣，非實(shí)事也。黃生曰：首章敘入何鄭，他人不免費(fèi)手，此能引古為喻，語不繁而意已明，何等簡(jiǎn)凈。
其二
百頃風(fēng)潭上①，千章夏木清②。卑枝低結(jié)子③，接葉暗巢鶯④。鮮鯽銀絲鲙⑤，香芹碧澗羹⑥。翻疑舵樓底⑦，晚飯?jiān)街行孝唷?/p>
（二章，志林中景物之勝。首二為綱，三四承夏木，五六承風(fēng)潭。末乃觸景而念昔游。風(fēng)潭覆以夏木，見其蕭森可愛?！局熳ⅰ勘爸尤~二句，古人所謂疊韻詩(shī)。食有芹卿，乃初到而留飲，末云晚飯，蓋至暮而留宿矣。）
①庚信詩(shī)：“交柯乍百頃，擢木或千尋?！秉S希曰：潭，當(dāng)是廣濟(jì)潭，在萬年縣。祖孫登詩(shī)：“風(fēng)潭如佛鏡，出溜似調(diào)琴。”②《漢書·貨殖傳》：“山居千章之萩。”注：“大樹曰章?！碧諠撛?shī)：“夏木獨(dú)森疏?！雹鄯绞弦伞氨啊?、“低”二字犯重，然古人亦所不避。太白詩(shī)云“玉窗青青下落花”，“下”、“落”兩字不免犯重，但“下”就窗前言，“落”就花片言，亦自有別。《列子》：“鴻鵠高飛，不集卑枝。”孫擢詩(shī)：“晚花猶結(jié)子?！雹苤芫笆健缎⒆觽鳌罚骸叭G同株，接葉連陰?！雹葶y絲，鮮鲙之色。碧澗，芹草所生?！堵尻栙に{(lán)記》：王肅至魏，飯?chǎng)a魚羹?！队详栯s俎》：南孝廉善斫膾絲，縷輕可飛。⑥《呂氏春秋》：菜之美者，云夢(mèng)之芹?！墩f文》：“楚葵，水芹也，今水中芹菜。一名水英。”謝靈運(yùn)詩(shī)：“銅陵映碧澗?！雹吒旁?shī)：“翻疑承毒水?！蹦戏酱蟠?，尾有舵樓。仲長(zhǎng)統(tǒng)詩(shī)：“微風(fēng)為舵?！雹喙甓畷r(shí)，曾游吳越。
其三
萬里戎王子①，何年別月支②。異花來絕域③，滋蔓匝清池④，漢使徒空到⑤，神農(nóng)竟不知。露翻兼雨打，開拆漸離披⑥。
（三章，記林間花卉之奇。首記花名，次記花種。五六承異花，見其可貴。七八承滋蔓，憐其易謝。張騫不攜此種，故曰空到。《本草》弗載其名，故曰不知?！抖乓堋烽_拆，頂露翻。離披，頂雨打。）①《本草》：日華子云：獨(dú)活，一名戎王使者。戎王子，當(dāng)是其類?！吨熳诱Z類》：未知何種。鶴曰：加一“戎”字，言其來自戎中，猶云戎菽、戎葵?！抖乓堋罚喝烁?jìng)珍之，故猶稱“戎王子。”胡夏客曰：外國(guó)王子入居內(nèi)地，攜有其土異花，何將軍得其種也。此說“戎王子”是借人稱花。②《漢書注》：月支，西域外國(guó)也?！杜f唐書》：肅州酒泉郡，漢月氏國(guó)地。氏，音支。③《水經(jīng)注》：水側(cè)生異花。李陵書：“出征絕域。”④《左傳》：“無使滋蔓?！蓖鮾€詩(shī)：“蘭生已匝苑?！薄蹲犹撡x》：“游于清池。”⑤《史記》：漢使至。⑥宋玉《九辯》：“奄離披此梧揪?！背跻傻谖寰洹翱铡弊稚喜粦?yīng)用“徒”字，后見《許彥周詩(shī)話》作“漢使慚空到”，但“慚”字又下得太實(shí)。楊升庵云：古人用字，有不嫌重者，《左傳》：“十年尚猶有余臭。”“猶”即“尚”也?！稌?jīng)》：“弗遑暇食?！薄板亍奔础跋尽币病?jù)此，則“徒”“空”不妨連用矣。若實(shí)字便不當(dāng)疊用，太白《懷張子房》詩(shī)“我來圯橋上”，卻是言橋橋，可乎？
其四
旁舍連高竹①，疏籬帶晚花②。碾渦深沒馬③，藤蔓曲藏蛇。詞賦工無益④，山林跡未賒⑤。盡捻書籍賣⑥，來問爾東家⑦。
（四章，羨林傍幽僻之致。上四寫景，下四敘情，上四以整煉為工，下四以蕭疏見致，俱有章法。沒馬是實(shí)事，藏蛇是想像?！抖乓堋罚汗I(xiàn)賦不售，故欲賣書買宅，乃憤激之詞。此云晚花，七章言清晨白日，見其次第。）
①《漢書》：高祖適從旁舍來。②梁簡(jiǎn)文帝詩(shī)：“晚花欄下照，疏螢簟上飛?！雹邸肚f子》：“輸碾地。”《西京賦》：“當(dāng)足見碾，值轂被轢。”此言碾轍底陷處，水漩成渦，偶舉所見以入詩(shī)，如“壞道哀湍瀉”亦然?！抖乓堋分^園木周圍曲繞，狀如碾槽之渦。④蕭琛詩(shī)：“奕奕工辭賦?！惫旁?shī)：“虛名復(fù)何益?！雹菸促d，言不遠(yuǎn)。《魏志》：蔡邕見王粟曰：“此王公孫也，有異才，吾家書籍文章當(dāng)盡與之?！雹弈恚溉∥镆?。⑦《邴原傳》：原游學(xué)詣孫崧，崧曰：“君鄉(xiāng)里鄭君，學(xué)者之范模也，君乃舍之，所謂以鄭君為東家丘也?！痹唬耙脏嵕秊闁|家丘，以仆為西家愚夫耶?！蓖躞拊?shī)：“微步出東家?！睎|家，指何氏。
其五
剩水滄江破①，殘山碣石開②。綠垂風(fēng)折筍，紅綻雨肥梅③。銀甲彈箏用④，金魚換酒來⑤。興移無灑掃⑥，隨意坐莓苔⑦。
（五章，見山林景物，而喜逢豪飲，在四句分截。言此間穿池壘石，特大地中剩水殘山耳，其勢(shì)之雄闊，足以破滄江而開碣石。烹筍摘梅，園中佳品。彈箏換酒，將軍豪興。故復(fù)移席苔前，以享其用意之殷勤。申涵光曰：起語近纖，五六太板。）
①《唐書》有殘膏剩馥之句。隋煬帝詩(shī)：“日落滄江靜?！雹诟拧吨x滕王啟》：“蒲桃繞館，始開碣石之池?！雹郾臼秋L(fēng)折筍而綠垂，雨肥梅而紅綻，乃用倒裝句法耳。沈佺期詩(shī)：“園槿綻紅艷?！雹芄旁?shī)：“十五學(xué)彈箏，銀甲不曾卸?！币糟y甲作指甲，取其有聲。⑤《晉書》：阮罕為散騎常侍，常以金貂換酒。《唐·車服志》：佩魚始高宗朝，武后改佩魚為龜。中宗初，罷龜袋，復(fù)給魚。楊慎曰：高宗初，用佩魚，以鯉為李也。武后改用龜，龜屬玄武也。杜詩(shī)“金魚換酒來”，此時(shí)仍用魚矣。李白《贈(zèng)賀知章》云“金龜換酒處”，蓋系往時(shí)舊物耳。盧照鄰詩(shī)：“金貂有時(shí)須換酒?！雹蕖逗鬂h·陳蕃傳》：薛勤謂蕃曰：“孺子何不灑掃以待賓客？”⑦庚信賦：“細(xì)草橫階隨意坐?！薄短炫_(tái)山賦》：“踐毒苔之滑石。”王嗣奭曰：通首散漫寫去，無起束呼應(yīng)，另是一格。亦緣十首自有大起結(jié)，此首如中聯(lián)也。又曰：銀甲二句，見其好客而貧。何本武人，而風(fēng)致不減賀季真，尤為難得。
后人沾丐杜詩(shī)，皆成佳句。杜有“春色醉仙桃”句，陳簡(jiǎn)齋云：“暖日薰楊柳，濃陰醉海棠?！倍庞小凹t綻雨肥梅”句，范石湖云：“梅肥朝雨細(xì)，茶老暮煙寒?！备饕娒摶睢?/p>
其六
風(fēng)磴吹陰雪①，云門吼瀑泉②。酒醒思臥簟，衣冷欲裝綿。野老來看客③，河魚不取錢④。只疑淳樸處⑤，自有一山川⑥。
（六章，狀山林高寒，而美其淳樸，亦四句分截。風(fēng)磴而吹陰雪者，乃云門之吼瀑泉也，以下句解上句。蓋夏本無雪，飛瀑遙濺，乍疑是雪耳。酒醒方思臥簟，而衣冷反欲裝綿，言夏日陰森也。野老看客，饋以河魚，即此見風(fēng)土淳樸，與他處不同?！竞樽ⅰ俊傲碛幸簧酱ā保涤锰一ㄔ词?。）
①鮑照詩(shī)：“既類風(fēng)門磴?！雹诳兹谠?shī)：“高明躍云門。”《山海經(jīng)》：“廬山有瀑布泉。”③應(yīng)劭《藝文志注》：“年老居田野，相民耕種，故稱野老?！鼻疬t詩(shī)：“野老時(shí)一望?！雹堋痘茨献印罚骸昂郁~不得明目?！睍x樂曲：“酤酒不取錢?！雹荨犊簜}(cāng)子》：“政省則人淳樸。”⑥陶潛詩(shī)：“山川一何曠?！?/p>
其七
栜樹寒云色①，茵蔯春藕香②。脆添生菜美，陰益食單涼③。野鶴清晨出④，山精白日藏⑤。石林蟠水府⑥。百里獨(dú)蒼蒼⑦。
（七章，記山林物產(chǎn)，而嘆其景幽，亦四句分截。茵蔯之脆，得生菜而加美。栜樹之陰，展食單而倍涼。次聯(lián)分頂，野鶴晨出，言其超曠，山精晝藏，言其深邃。百里之內(nèi)，獨(dú)見蒼蒼，甚言石林之高聳，非謂何林有百里也。此云晨日，下二章言晚、言夜，次第又相聯(lián)絡(luò)。）
①棘乃小棗，棘下鋪單，頗無佳致，當(dāng)是栜樹?！对?shī)正義》：“白色為栜，赤栜為桋?！惫痹唬骸俺鄸苋~細(xì)而岐銳，白栜葉員而歧大，木也。”陶潛詩(shī)：“寒云沒西山?！雹凇侗静荨罚阂鹗c，蒿類，經(jīng)冬不死，更因舊苗而生，故名。③趙氏以單為鋪地之單，乃布單也。邵氏以單為盛器之章，乃竹筐也。謂方曰笥，圓曰簞。朱氏從前說。鄭望《膳夫錄》：韋仆射巨源，有燒尾宴食單。④《世說》：“昂昂如野鶴之在雞群?！鼻丶卧?shī)：“清晨當(dāng)引邁?！雹荨缎杏洝飞骄?，如人，一足，長(zhǎng)三四尺，食山蟹，夜出晝藏。庚信詩(shī)：“山精鏤寶刀?！雹奘?，叢石如林也?！冻o》：“焉有石林?！薄妒霎愑洝罚簼h沔會(huì)流處，岸上有石，銘云：“下至水府三十一里?！苯詡骼钏箍檀耸?。⑦江淹詩(shī)：“山氣亙百里?！绷菏捊y(tǒng)詩(shī)：“漸見岫蒼蒼?！蓖跛脢]曰：公恣意冥搜，觸目成趣，粗亦成精，近不遺遠(yuǎn)，隨意命筆，變幻生動(dòng)如此。
其八
憶過楊柳渚，走馬定昆池①。醉把青荷葉②，狂遺白接■③。刺船思郢客④，解水乞吳兒⑤。坐對(duì)秦山晚⑥，江湖興頗隨。
（八章，因水府而旁記游跡。上四實(shí)景，下四虛摹。山林勝游，留連累日，故柳渚昆池，亦皆經(jīng)過。折荷脫巾，醉時(shí)狂態(tài)。刺船解水，走馬而思泛舟也。）
①曹植詩(shī)：“走馬長(zhǎng)楸道?！薄短茣ぐ矘饭鱾鳌罚簢L請(qǐng)昆明池為私沼，不得，乃自鑿定昆池。張禮《游城南記》：池在韋曲之北。定昆池，既在韋曲之北，楊柳渚亦當(dāng)在其傍。②《西陽雜俎》：魏鄭公愨，取大荷葉置硯格上，盛酒三升，以簪刺葉，令與柄通，傳吸之，名碧筒杯。按：池有荷葉，醉中把此為戲，顧氏以為飲器之名，非是。漢《招商歌》：“青荷晝偃葉夜舒?！雹邸稌x·山簡(jiǎn)傳》：時(shí)人歌曰：“時(shí)時(shí)能騎馬，倒著白接■。”白接■，白巾也?！稜栄抛ⅰ罚骸鞍槼嵘嫌虚L(zhǎng)翰，江東取為接■?！雹芡蹁ㄔ唬痕蜕撇僦?，吳兒善泅水?！肚f子》：刺船而去。山濤詩(shī)：“刺船蓮花浦，郢客思遨游?！臂顺?。⑤解水，識(shí)水性也。謝朓詩(shī)：“吳兒未習(xí)水，歇笑輕波瀾?！雹蘖焊咚?shī)：“坐對(duì)空寂宇?！鼻厣?，即終南山。諸家以上六句為追敘舊游，非也。此游本在夏時(shí)，而把荷解水亦正言夏日事，豈指平時(shí)游歷耶。諸章言鮮鯽香芹，言綠筍紅梅，言生菜食單，言醉把荷葉，知園中留飲非一日矣。此章所憶經(jīng)過興會(huì)，蓋同屬游園事也。
其九
床上書連屋①，階前樹拂云②。將軍不好武③，稚子總能文④。醒酒微風(fēng)入⑤，聽詩(shī)靜夜分⑥。絺衣掛蘿薛⑦，涼月白紛紛⑧。
（九章，宿何園而記其韻事。上四見主人儒雅，下四言夜景清幽。首句屬賦，起不好武。次句屬比，起總能文?！绢欁ⅰ课辶说寡b，本言風(fēng)入而酒醒，夜分猶聽詩(shī)也。誦詩(shī)者，必何氏子弟。【趙汸注】微風(fēng)涼月，不作對(duì)耦，轉(zhuǎn)換開闔，意態(tài)無窮，此所謂大家數(shù)也。）①《南史·蕭恭傳》：“仰眠床上，看屋梁而著書?！雹凇妒勒f》：謝太傅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yù)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謝車騎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階庭耳?！雹邸额伿霞矣?xùn)》：漢郎顏駟，自稱好武，更無事跡。《歸去來辭》：“稚子候門?！雹堋肚皾h·賈誼傳》：諸生于是以為能文。⑤《風(fēng)賦》：“清清泠泠，愈病析酲?！憋翟?shī)：“微風(fēng)動(dòng)袿?！雹揿o夜分，夜中分，出更漏也。魏文帝詩(shī)：“靜夜不能寐?！薄吨芏Y》：“以星分夜。”《韓非子》：“夜分而聞鼓新聲者?！雹哐笈}，見《楚辭》。岑文本詩(shī)：“雕樓網(wǎng)蘿薛。”⑧王融詩(shī)：“壁門涼月舉。”言月穿蘿薜，影著絺衣者紛紛零落也。張正見詩(shī)：“紛紛白雪綺窗前?！眲?huì)孟謂將軍好文，亦見世變，《杜臆》謂此治終亂始之機(jī)，皆非也。
明皇好大喜功，致將帥開邊啟釁，黷武而殃民。公詩(shī)“健兒寧斗死，壯士恥為儒”，蓋傷之也。何將軍不好武，正與邀功生事者有別，少陵豈肯譏之耶？宋、明之世，以將不知兵而亡，天寶之時(shí)，以將好用兵而亂，事勢(shì)不同，未可概論。劉之謬于說詩(shī)，往往如此。
其十
幽意忽不愜①，歸期無奈何②。出門流水?、?，回首白云多④。自笑燈前舞，誰憐醉后歌⑤？只應(yīng)與朋友⑥，風(fēng)雨亦來過⑦。
（十章總結(jié)，乃出門以后情事。首二惜別之情，三四別后之景，五六回憶前事，七八豫訂重游。幽意不愜，為迫于歸期耳，兩句起勢(shì)突兀。舞曰自笑，歌曰誰憐，無復(fù)林中豪興矣，故須再過以慰寂寥。朋好，指鄭廣文。錢謙益曰：八句之內(nèi)，勢(shì)變多端，尺寸之間，移形換步，正所謂“波瀾?yīng)毨铣伞币?，杜老不容易放筆如此。）
①江淹詩(shī)：“寂寞幽意長(zhǎng)?！薄妒勒f》：左太沖作《三都賦》，初意思甚不愜。②宋之問詩(shī)：“歸期多年歲?！薄肚f子》：“為之奈何?！雹邸兑住罚骸俺鲩T同人?！扁仔旁?shī)：“畫水流全住，圖云色半輕。”④劉顯詩(shī)：“回首望歸途?！弊笏荚?shī)：“白云停陰岡?！雹輨懺唬汗湃硕喔栉栾嬀啤堁喙?shī)云：“醉后歡更好，全勝未醉時(shí)。動(dòng)容皆是舞，出話總成詩(shī)?！崩畎自疲骸耙毣匚栊洌鞅M五松山。醉后涼風(fēng)起，吹人舞袖環(huán)?！苯駮r(shí)舞者，必欲曲盡奇妙，又恥效樂工藝，益不復(fù)如古人常舞矣。古人重歌詩(shī)，自隋以前，南北舊曲頗似古，如《公莫舞》、《丁督護(hù)》，亦自簡(jiǎn)淡。唐來，是等曲又不復(fù)入聽矣。近世樂府為繁聲，加重疊，謂之纏聲，促數(shù)尤甚，固不容一唱三嘆也。⑥沈約詩(shī)：“心從朋好盡?！雹摺抖乓堋罚猴L(fēng)雨，用《谷風(fēng)》詩(shī)語。盧元昌曰：公自留贈(zèng)崔子后，還鄉(xiāng)整旆，故山興濃。貧交之嘆，白絲之悲，既有慨乎言之。何將軍于衰馬困頓時(shí)，獨(dú)有濠梁見招之舉，得非城東種瓜之客，灞陵射虎之人歟？宜公于游覽之下，記敘特詳也。
-----------仇兆鰲 《杜詩(shī)詳注》-----------